行也思君，坐也思君
（一）
他好像更瘦了。
比我之前见到他那次还要瘦。
那件宽大的斗篷拢在他身上，几乎连身形都要看不出了。
方思明手持画像，在灯下细细端详着一副画。灯罩上是新绘的明朝江山，朱文圭喜欢，于是万圣阁的到处都印上了这样一幅河山的画卷。方思明手中的画像却粗劣地绘着一位年轻男子，白衣，墨发，夜蝠生。不问世事的烛火将灯罩上描绘的山河映在画中的男子身上。
难道他心中打定的，也是这万里江山么？
方思明是何等七窍玲珑的心思？不消说。这个念头在他心中云云雾雾地散开，他应当是该禀告给朱文圭的，总好过日复一日病恹恹地固守在方寸之地，也许义父会重新重用他。
画像是万圣阁的探子所画，手法拙劣，一般用作官府的通缉，江湖的揭榜。只晓得少阁主看重，又徒废笔墨，在一旁添上把四不像的古琴。世人皆知原少庄主素爱琴瑟，却不知——方思明喃喃道，他饮酒时，从不弹琴，他弹的琴，是绝无仅有的，除了当年锻造它的工匠，没人能画出第二把。
方思明冷哼一声，这世上果真向来不缺自作聪明的人。
妄想与义父分一杯羹，难道他也是这般人么？
方思明打小不曾瞒过朱文圭任何，武艺学得如何，心思如何，朱文圭了如指掌。他不会伪装，他忌惮义父，他时常想，既然我的命是义父给的，那又奢求什么是属于我的。
万圣阁宵禁的钟声响了三下，侍女和守卫退出殿外，朱文圭疑心太重，不许旁的人靠近。入夜以后的偌大的宫殿空空荡荡，方思明推开房门，在院中徘徊许久。末了，他想，义父如此操劳，我怎可在夜深时前去打扰。不如等明日。
方思明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个纷纷扰扰无眠的夜。他又想起初见时原少庄主温润如玉的模样，他高高在上，问他，阶下何许人也？
阶下人遥遥相敬，道，自然是仰慕阁主，少阁主之人。
他又问他，前来所为何事？
原少庄主又道，若能得阁主赏识，万死不辞。
随从的侍女将精致的红木盒子呈上来，呈到朱文圭眼前，堪堪露出一条能够窥得其中的缝隙，朱文圭面上便显出满意的神色。能博义父一笑的人，实属罕见。那一方木盒里是什么，是绝世珍宝，是锦囊妙计，还是某张义父求而不得的地图？他素来惯于察言观色，心中虽有千般疑惑，也只好默默咽下。
或许是一个小小的木盒便将父子之间的情谊划出一道裂痕，他郁郁不乐，又不屑于人前人后装模作样，一连多日竟然没给过原少庄主好脸色。
原少庄主未察觉似的，照面仍是对他毕恭毕敬，纵然他端着一副不讨喜的脸色，该有的礼节也未曾少过一分。他只当他是趋炎附势的小人。
一场秋雨将方思明的冗杂的思绪沉入水底，方思明问自己，他究竟是何许人也？图谋的竟是义父的江山。我该杀了他么？趁为时不晚。
方思明略过屋檐，眨眼间已跃上马背。马是千里马，浑身漆黑，名却唤作“踏雪”。原少庄主笑曰：雪地空留马行处，行踪诡秘，这样的名字着实配得上少阁主这样天下最一流的杀手。
眼下方思明才知道，他在他眼里，也不过就是一个杀手，和中原一点红，和江湖上千千万万做杀人勾当的人，并没有什么分别。
原随云早知道有这么一天，知道他会带着杀气寻来，但不会死于他的剑下。于是席地而坐，侍女一左一右撑着伞，伞上绘着万里山河，与方思明日夜见的那一幅别无二致。他的心倏地坠入寒潭，登时烧灼起来。
我的心，明明早已是冷的了。方思明不解，抽出袖中短剑，剑花纷飞，那一把天下独绝的古琴被劈成两半，琴弦从原随云指尖划过，发出一声铮鸣。他纹丝不动，开口是久见了，少阁主。
这是一场豪赌，江湖传言少阁主方思明的脾性乖张暴戾，生杀全在一念之间，故敢亲近他的人寥寥无几，而方思明也不喜与人往来，一门心思为阁主朱文圭效力，于是这江湖偌大，竟没人能入得了他那双琉璃似的眼。
这柄短剑一尺三寸，藏于袖中刚刚好，但原随云却是早有察觉，也许是他的造诣绝不在方思明之下，也许是他将方思明看得太透彻，剑锋直指原随云的咽喉，在刹那之间顿住。能让方思明不忍下杀手的人，这世上屈指可数，若不是夜蝠生，这双整日浸在黑暗里的眼睛， 此刻也应该是流光溢彩的。
方思明手中的剑锋陡然一转，原随云鬓角的一缕青丝被削落，他将短剑收回袖中，诘责道：“我诚心相待，你为何瞒我？”
“瞒你？我不必。”原随云神色端得如常，好像方思明再怎样杀意沸腾，凭一己之力，终究不能点燃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。
“倘若你现在跟我回去，兴许义父还能饶你一命。”方思明琉璃似的眸子里倒映出一副淡漠高贵的面容，那是他同他在一起时从未见过的神情。
原随云道：“少阁主，萍水相逢，便这么不想让我死么？”
隐瞒义父，手下留情，我便这么不想让他死么？
一把短刀刺向方思明的胸口，原来是侍女护主心切，被原随云轻飘飘地挥袖截下，一柄断刃穿透女人的胸口，她缓缓倒下。
方思明苦笑：“她那一刀，本可以杀了我的。”
“你那一剑，本也可以杀了我的。”原随云道：“可你我二人的事，岂容旁人插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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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BC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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